如何理解老子的「出生入死」

死亡是哲學家關注的熱點主題之一,老子道家學說是建立在對生命和死亡的獨特領會基礎之上,不關心死亡的學說不是嚴肅的學說,對死亡的理解是對生命理解的一部分。對死亡的理解影響對生命的理解,任何值得尊重的學說不可能不對死亡提出指引。

如果哲學家不認真談死亡,那他一定不是嚴肅的哲學家。季路問孔子如何侍奉鬼、神,孔子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季路不甘心,再問:「敢問死?」孔子似乎很生氣,回答:「不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季路是代華人大眾而請問孔子這位文化傳承人,但孔子拒絕回答。

孔子拒絕回答死和鬼、神問題,儒家學說的高度就決定了,印度佛教傳入中華,正是因為孔子留下的巨大心靈缺口。華人特別忌諱談論死亡,現在發展到不提起死這個字,用「去了」、「掛了」來替代,可以看出心靈對死亡的承受能力還在繼續下降。

世人對死亡的承受能力下降存在極大的心靈隱患,導致不能正確面對人生,導致不健康的文化很容易蔓延。在健康的文化當中,死亡是一種存在,必然的存在,必須解讀的存在,而不是躲避唯恐不及的幽靈。

《道德經》說:「出生入死」(第50章),又說「死而不亡者壽」(第33章),經文談論死亡的語句不多,但這是一種徹悟。善攝生就是針對死亡問題的,能夠從死亡中解脫出來的是善攝生,被死亡折磨的是不善攝生。《道德經》第50章就是老子的死亡學說,歸結為「出生入死」、「善攝生」和「無死地」三大部分。

釋德清把莊子看成是老子的繼承者和闡述者,莊子大談死亡,大談幸福,莊子的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都是對死亡的超越而獲得的心靈釋放。莊子無疑是第一文豪,語言恢詭譎怪,恣意汪洋,怪生筆端。

莊子文章的偉大是讓人無法預測他下一句要講什麼,莊子的邏輯是無法預測的邏輯,因為莊子的邏輯等級遠遠高於其他文化精英的邏輯,站在邏輯塔的頂端,傲視宇宙芸芸眾生的邏輯。

一隻蝴蝶都能夠驚醒做夢的世人,一條魚都能翻江倒海化鵬而去,鶴脛鳧腿都能說法。這是超越死亡之後爆發的巨大能量。《莊子》可以說是《大夢經》、《大苦經》、《大覺經》、《大樂經》。死、苦、夢、覺、外、化、游、樂八字就是這部經典的主題,死是第一主題。

因為孔子不願談論死亡,華人心靈充滿對死亡的忌諱,因為忌諱,所以恐懼。老子和莊子部分的彌補了華人對死亡的忌諱和恐懼,佛教則是以「生死事大」作為第一關切。

老子看見大日輪在東方升起和西方降落,就契悟生死的密意,這就是「出生入死」。孔子想捂住的死亡蓋子,老子輕輕的打開。打開以前感到恐懼,打開以後就不感到恐懼了。文明的智者有責任告訴世人內心缺乏的,很想得到的答案,死亡問題就是其中之一。

老子用大日輪的升起和降落來說法,這比不說要好的多。老子只說聖人,莊子把聖人再分為至人、神人、真人,以真人為最高等級,後世道家信徒稱為真人就是出自莊子的門類,漢代張道陵創立道教,又被稱為天師。

莊子在《至樂篇》中提出了一個哲學家應該提出的問題:「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生者無有哉?」面對肉體的必然耗散,生命有真正的快樂嗎?生命可以超越死亡大限嗎?這正是孔子刻意迴避的。莊子完全繼承老子的生命哲學,認為身體是必然死亡的,但要找到死亡的解讀。

道生萬物,為什麼要讓生命死亡呢?難道還有不會死亡的解讀嗎?莊子在玄同大定中實證無為是最大的快樂,無為就是得一。得到宇宙的一,當然入不生不滅了。莊子把無為比喻為魚在江湖,「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

無為得一是生命的相忘之究竟地,化到無所化了。「涸轍,魚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人間猶如涸轍,人間的五色五味五音的快樂就是涸轍之樂,無為得一之樂才是相忘於江湖的大樂。

莊子妻子死了,好朋友惠施來弔唁。惠施看見莊子極不禮貌的箕居而坐,而且還唱起歌,就指責說:「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說:「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然!察其死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乎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乎順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儼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於命,故止也。」

(至樂)你妻子與你一起生活,生兒育女,陪伴你一起老去。現在死了,你不哭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若無其事的敲著瓦器唱歌呢?莊子回答說,不是這樣的,當剛死的時候,我心中同樣很難過。但我觀察了生命的來龍去脈,知道我妻子本來沒有生命氣息,不僅沒有生命氣息,還沒有這個形體,不僅沒有這個形體,還沒有形體依賴的氣基。

在恍惚混沌中,忽然變出氣基,氣基再變出形體,形體再變出生命氣息,生命氣息再變為死亡,這很像春夏秋冬四時的運轉。現在安息於天地這個巨大的房間(安息地),我卻不懂生命的來龍去脈而嚎啕大哭,那是違背生命之理,所以我不哭了。莊子把老子課堂的細節都講出來了,所以很生動,而老子經文只有「出生入死」、「善攝生」和「無死地」三句話,演化出來,九十天也講不完。

支離叔與滑介叔為了觀宇宙大化,游到昆崙山黃帝的修行地,觀著觀著,滑介叔在左肘上長了一個瘤,看上去似乎有點不喜歡。支離叔問:「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以生;生,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至樂)支離叔問滑介叔,你討厭這個瘤嗎?滑介叔回答,不,我怎麼會討厭呢。生,就是假借,我一身都是假借來的,沒有一樣是我自己的。生,不過是塵垢罷了,死生也不過是晝夜循環。我與你都是來欣賞道化生萬物的人,天天都在觀萬物美妙的化生,今天化生到我自己身上了,我可以更加清晰的體驗化生的美妙,我哪裡還會討厭這個瘤呢?

人的死亡必須要化解(滑介即化解)的,意識心是不能化解死亡的,只有玄照妙心才有力量。生命是用來玄照的,不是用來哭泣的。生命的眷戀和超越是生命永恆的主題,也是文化信仰的一部分,不可缺位。

一旦生命的眷戀和超越缺位了,那生命就被貶低了,生命意義就無從談起。理解生命的意義與化解死亡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同時存在,同時消失。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都是理解生命的意義,化解死亡的論典。所以莊子是無比快樂的,讀他的論典是無比快樂的。

莊子是如何用功的呢?大匠梓慶的公案可以窺探一二。大匠梓慶製作了一個編鐘架子(鐻),巧奪天工,國王驚嘆他怎麼有如此的創造力。他說:「臣將為,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齋)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毀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矣。(達生)」

梓慶回答說:我接受這個任務,不敢耗散自己的內氣,齋戒沐浴,修心入靜。齋戒三日,人間的利祿獎賞徹底忘了;齋戒五日,對人間的毀譽評價徹底忘了;齋戒七日,我把自己的形體徹底忘了。大匠的秘訣是,只有忘記這個形體才有最偉大的創造力。這是莊子自己的親身體驗。

超越形體,超越死亡,這是哲人的態度。孔子說過,「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這是哲人的境界。忘憂還不夠,忘生,忘形,忘氣,以玄、妙為雙翼,以道為大鵬,乘而游六合之外,觀萬物之出生入死,那是大覺聖人的境界。

善攝生就是要超越死亡,身體是徼,不可能超越死亡,玄照妙心是妙,當然可以超越死亡。世人愚蠢的把肉體與玄照妙心聯繫起來理解,老子、莊子則知道二者是沒有聯繫的,或者說只有表面的聯繫,沒有本質的聯繫。

可以被替代的聯繫是表面的,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可以被替代,只有玄照妙心不可以被替代。《楞嚴經》說:「諸可還者,自然非汝;不可還者,非汝是誰?」這個定義很令人吃驚,在人工智慧時代才知道它非常精準。

什麼是人的本質呢?能夠被替代的(還,歸還)的都是不是你,只有不能被替代的才是真正的你。身體的細胞沒有任何一個不可以被替代,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當把人的身體的細胞全部替換後不能被替換的才是你,那個真我。

毫無疑問,人的意識也不是真正的你,因為意識也可以被替換,念頭剎那生滅,無有盡時,那個念頭是真正的你呢?細胞不是你,念頭不是你。那什麼是你呢?玄照妙心才是你。把身體執著為你,那是你把身體和玄照妙心混為一談。

細胞被替換幾百次,幾千次,你被替換了嗎?老子從大日輪的生起和降落悟出生命就是「出生入死」,然後齋戒入靜,一日、三日、五日、七日,身體已經與玄照妙心脫離了,真我顯現了。這就是善攝生。最後獲得「無死地」,身體完全脫離而去,留下真我–玄照妙心,莊子七步成道分為二大階段,七個分階段。

第一個大階段有三個分階段:外天下、外物、外身,三天完成。第二大階段有四個分階段:朝徹、見獨、無古今、入不生不死,四天完成。這是深刻而美妙的心靈體驗,是修玄照妙心。當「自」進入到心靈最深處的時候,也同步到達了宇宙的最深處——道。

齋戒七天是一個周期,印度也是如此,今天祭祀也是按一七、三七、五七、七七作為祭祀周期。古代華人偉大的宗師通過修行,完全戰勝了死亡。世人凄苦一生,多麼想獲得大宗師的那種超越古今、不生不死的無上妙境。

轉自:https://zhuanlan.zhihu.com/p/197461731

作者: 張津東

群而不黨,和而不同,自由理性皆容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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