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尚恩」和「尊賢尚功」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上帝發笑的不是別的,是人行動的結果恰恰背離自己動機的初衷。這就是米蘭·昆德拉意義上的「玩笑」。

歷史沉浮,無論是流血的戰爭,激進的變革,從宏觀的角度看,目的無非兩個:人民的幸福和國家的富強。從理論上講,這兩者應該是統一的,國家不富強,經常遭受侵略欺凌,國內的人民哪裡有幸福可言?話說回來,國內的人民飢不裹實,顛沛流離,這樣富強起來的國家又有什麼意義?所以說,二者似乎是統一的。

但我們縱觀歷史的長河,問題決非如此簡單。邏輯上的統一無法阻礙現實中的斷裂和分化,以至於國家的富強和人民的幸福成了歷史中的一個兩難選擇,無法同時兼顧,要麼選擇前者,要麼選擇後者。

《呂氏春秋·長見篇》曾經有這樣一個記載:周武王滅紂以後,把呂尚封在了齊,把周公旦封在了魯。有一天,呂尚和周公旦的關係不錯,二人經常在一起談論治國之道。周公旦問呂尚:「何以治國?」 呂尚回答說:「尊賢尚功。」呂尚問周公旦:「何以治國?」周公旦回答說:「親親上恩。」太公望說:如果你這樣治理國家,魯國的國力就會慢慢地削弱了。周公旦反駁說:魯國雖然削弱了,但我的子孫卻能前後相繼,齊國看似強大了,但齊國以後的君主未必姓呂了。此言果真不假,其後齊日以大,至於霸,二十四世而田成子有齊國,齊國果然不是呂家的天下了;魯日以削,至於覲存,但卻是三十四世而亡。正如章太炎先生所說:「蓋尊賢上功,國威外達,主權亦必旁落,不能免篡弒之禍;親親尚恩,以相忍為國,雖無篡弒之禍,亦不能致富也。

更為糟糕的是,國家也不富強,人民也不幸福,既沒有做到「國威外達」,也沒有做到「親親尚恩」,也就是內憂外患。這種場景可以說糟糕到了極點。

歷史的發展可能正是為呂尚和周公旦的這一段對話作註解的。但更為微妙的是,不同的歷史給出了不同的選擇。戰國時代,戰亂紛呈,民不聊生,弱肉強食,一切都要靠拳頭說話,那些不富強的國家只有挨打受氣的份,相反,那些拳頭較硬,實力較強的國家卻是佔盡了上風。在這種「爭於力氣」的年代,誰還會去推行「親親尚恩」呢?我們看到,秦孝公重用商鞅進行變法,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唯一的目的不過是國家富強。

秦國強大了,強大到無人能敵。但是,秦國的百姓卻遭殃了。戰國時代,哪個國家的人民生活的最苦?是秦國。哪個國家的臣子最不好當,也是秦國。如果我們看看秦國的歷史,自從商鞅變法以後,秦國採取嚴刑酷法對百姓進行鎮壓,不是上戰場打仗,就是被身邊的人監視,大氣都不敢出,因為你一不小心就可能丟掉性命。在這樣一個絲毫沒有安全感的國度里,又會有什麼幸福感呢?《資治通鑒》中說:「初,商君相秦,用法嚴酷,嘗臨渭論囚,渭水盡赤。為相十年,人多怨之。」 商鞅執法極其殘酷,在當宰相的十年中,曾經在渭水河畔處決犯人,把渭水都染紅了。誰願意生活在這樣一個國度里呢?估計沒有人願意。秦國曾經攻打上黨,上黨的老百姓都跑到趙國去了,他們知道,一旦成為秦國的子民,就無疑下了地獄!正如魯仲連所說:「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彼即肆然而為帝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不願為之民也!」 魯仲連作為山東的文明人,對秦國的野蠻嗤之以鼻,說秦國是「尚首功之國」。秦國的士兵砍下敵人的一個腦袋,就晉爵一級。所以,秦國的士兵在打仗的時候,不僅僅把敵人殺死就完了,還要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別在褲腰帶上,繼續向前沖,殺的人多了,褲腰上的腦袋就多了,有時候多大七、八個。試想,一個渾身獻血,腰帶上別著七、八個鮮血淋淋的腦袋,還在向前衝殺,誰見了誰不會害怕?所以秦國是「尚首功之國」,秦國的軍隊是「虎狼之師」。所以,秦國是通過高壓、酷法強制性地將國家的內耗降低到最小,從而富國強兵(別忘了,富的不是民,而是國家。強的不是人,而是「兵」的角色)。也正因為此,秦國通過對國內人民的壓制換取了國家整體的利益,最後在戰國七雄中脫穎而出,吞併八荒,統一全國。

做秦國的大臣也不是多麼幸運。秦國雖然「尊賢尚功」,尊賢卻是赤裸裸的工具主義。有用的時候,低三下四,沒有用的時候卸磨殺驢。而這恰恰是「親親上恩」的反面,也是秦帝國迅速坍塌的必然。從商鞅見殺,到後面的穰侯、韓非子、范睢、呂不偉、蒙田,李斯,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極端的功利主義導致的就是翻臉無情。

而那些遵循「親親上恩」的山東諸國呢?「尊賢尚功」之路根本行不通,因為文化底蘊使然。所以,吳起一生顛沛流離,根本無法施展抱負。商鞅在魏國也不得志,韓非子的話在韓國也沒有人聽。總之,一個文明,注重人情味的國家怎麼能幹出「尊賢尚功」的事情呢?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難道靠的是強迫?靠的是壓制?靠的是狡詐?所以,他們沒有秦國野蠻,但治國策略又確實顯得迂腐,最終被一個個滅掉了。

讓我們再看看宋朝。宋朝的情形與秦國恰恰相反。金庸先生說要重新寫中國歷史,歷史的新寫法就是要拋開朝代更迭,更多地關注民生,看看哪個朝代讓他的子民過的更幸福。金庸先生說,宋朝的人民就過得很幸福。宋朝很少有殺戮,即使開國皇上趙匡胤也沒有像其他朝代的開國皇上一樣大殺功臣,而是通過「杯酒釋兵權」的溫柔手段加強了中國集權,保持了社會的穩定。開國之初,趙匡胤面臨的選擇估計和其他朝代的開國皇上一樣:是窮兵黷武,封疆闊地,連修戰事?還是溫和無為,讓老百姓過上幸福穩定的生活?軍人出身,過慣了刀頭舔血生活的宋高祖選擇了後者,我們可以從他以及其繼任者的一系列政策中看出來:頒布了「不殺大臣,言者無罪」的法令,他的五個繼任者都不曾砍過一個文人和大臣的腦袋;宋朝沒有徵兵制,為歷朝所僅見,它盡量避免徵派稅賦於民間,刑罰都較其他朝代溫和,但對官吏管理嚴格。這樣的治國策略無疑大大減少了國家的內耗,省去了龐大的軍費開支,使得經濟文化得到了空前繁榮。放眼望去,歐陽修、蘇東坡、王安石、司馬光、程顥等等大文豪、大改革家、大哲學家都生活在這個朝代。那時的百姓生活從著名的《清明上河圖》就可略見一斑。《清明上河圖》描繪了當時的都城汴京的繁榮景象,生活在畫中的每一個百姓,都享受這其他朝代難有的幸福生活。

黃仁宇先生統計過得幾個數字讓人震驚:宋朝年財政收入最高曾達到16000萬貫文,北宋中後期的一般年份也可達8000-9000萬貫文,即使是失去了半壁江山的南宋,財政收入也高達10000萬貫文。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呢?比較300年後的明朝財政數字,你會驚奇的發現,大明王朝的的財政收入僅僅是北宋的1/10弱,南宋的1/6弱,而600年後的大清王朝,其人口與版圖都在宋朝的3倍以上,財政收入也遠遠不能達到宋朝水平,直到清末才能勉強接近。

這樣的生活估計就是我們所期盼的,政通人和,安居樂業。可是風欲靜而風不止,歷史估計從來就沒有太平過。這個文縐縐的朝代失去了尚武精神,喪失了強硬的態勢,沒有了發達的肉體。於是乎,周邊的少數民族蠢蠢欲動,集結兵力,開始垂涎這塊肥肉。從蒙、金的屢犯中原,到得寸進尺,宋朝卻是頻頻退讓,一味採取綏靖政策,沒有了「犯我天威,雖遠必誅」的男兒豪邁,留下的卻是「靖康恥,猶未雪」的千古長嘆;沒有了「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爭者幾人還」的血性,平添的卻是「暖風吹得遊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的行屍走肉。當國門被打開,疆土被踐踏,人民的幸福又何以保障?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社會創造的財富,都不過進了掠奪者的口袋,所以得辛勤勞動,不過是為別人在做嫁衣。

如果你是一位古代的君主,面對「親親尚恩」和「尊賢尚功」,你又會如何選擇呢?

轉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3d541701008r0d.html

作者: 張津東

群而不黨,和而不同,自由理性皆容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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