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

《庖丁解牛》是先秦道家學派代表人物莊子(莊周)創作的寓言故事。文章原意是用來說明養生之道的,藉此揭示做人做事都要順應自然規律的道理。全文可分四段。第一段寫庖丁解牛的熟練動作和美妙音響;第二段緊接著寫文惠君的誇讚,從側面烘托庖丁技藝的精湛;第三段是庖丁對文惠君的解答,庖丁主要講述了自己達於「道」境的三個階段;第四段寫文惠君聽後領悟了養生的道理。此文在寫作上採用多種手法,結構嚴密,語言生動簡練,充分體現了莊子文章汪洋恣肆的特點。

庖丁解牛①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②,手之所觸,肩之所倚③,足之所履④,膝之所踦⑤,砉然向然⑥,奏刀騞然⑦,莫不中音⑧。合於《桑林》之舞⑨,乃中《經首》之會⑩。

文惠君曰:「嘻⑪!善哉!技蓋至此乎⑫?」

庖丁釋刀對曰⑬:「臣之所好者⑭,道也,進乎技矣⑮。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⑯。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⑰。方今之時⑱,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⑲,官知止而神欲行⑳。依乎天理㉑,批大郤㉒,導大窾㉓,因其固然㉔,技經肯綮之未嘗㉕,而況大軱乎㉖!良庖歲更刀㉗,割也㉘;族庖月更刀㉙,折也㉚。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㉛。彼節者有間㉜,而刀刃者無厚㉝;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㉞,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㉟,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㊱,視為止㊲,行為遲㊳。動刀甚微㊴,謋然已解㊵,如土委地㊶。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㊷,善刀而藏之㊸。」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㊹。」

詞句注釋

①庖(páo)丁:名丁的廚工。先秦古書往往以職業放在人名前。
②文惠君:即梁惠王,也稱魏惠王。解牛:宰牛,這裡指把整個牛體開剝分剖。
③倚:靠。
④履:踐踏。
⑤踦(yǐ):支撐,接觸。這裡指用一條腿的膝蓋頂牛。
⑥砉(xū):象聲詞,皮骨相離的聲音。向:通」響「。
⑦奏刀:進刀。騞(huō):象聲詞,形容比砉然更大的進刀解牛聲。
⑧中(zhòng)音:合乎音樂節拍。
⑨桑林:傳說中商湯時的樂曲名。
⑩經首:傳說中堯樂曲《咸池》中的一章。會:指節奏。以上兩句互文,即「乃合於桑林、經首之舞之會」之意。
⑪嘻:讚歎聲。
⑫蓋(hé):通「盍」,何,怎樣。
⑬釋:放下。
⑭好(hào):喜好,愛好。
⑮進:超過。
⑯無非牛:沒有不是完整的牛。一作「無非全牛」。
⑰未嘗見全牛:不曾看見完整的牛。
⑱方今之時:如今。方,當。
⑲神遇:用心神和牛體接觸。神:精神,指思維活動。遇:合,接觸。
⑳官知:這裡指視覺。神欲:指精神活動。
㉑天理:指牛的生理上的天然結構。
㉒批大郤:擊入大的縫隙。批,擊。郤,空隙。
㉓導大窾(kuǎn):順著(骨節間的)空處進刀。
㉔因:依。固然:指牛體本來的結構。
㉕技經:猶言經絡。技,據清俞樾考證,當是「枝」字之誤,指支脈。經,經脈。肯:緊附在骨上的肉。綮(qìng):筋肉聚結處。「技經肯綮之未嘗」為賓語前置句,即「未嘗技經肯綮」。
㉖軱(gū):股部的大骨。
㉗良庖:好廚師。歲:年。更:更換。
㉘割:這裡指生割硬砍。
㉙族:眾,指一般的。
㉚折:用刀折骨。
㉛發:出。硎(xíng):磨刀石。
㉜節:骨節。間(jiàn):間隙。
㉝無厚:沒有厚度,非常薄。
㉞恢恢乎:寬綽的樣子。游刃:遊動刀刃,指刀在牛體內運轉。余:寬裕。
㉟族:指筋骨交錯聚結處。
㊱怵(chù)然:警懼的樣子。為戒:為之戒,因為它的緣故而警惕起來。
㊲止:集中在某一點上。
㊳遲:緩。
㊴微:輕。
㊵謋(huò):象聲詞,骨肉離開的聲音。這句後面,有些版本還有「牛不知其死也」一句。
㊶委地:散落在地上。
㊷躊躇:從容自得,十分得意的樣子。滿志:心滿意足。
㊸善:通」繕「,修治。這裡是拭擦的意思。
㊹養生:指養生之道。

白話譯文

有個名叫丁的廚師給文惠君宰牛。他的手接觸的地方,肩膀靠著的地方,腳踩著的地方,膝蓋頂住的地方,都嘩嘩地響,刀子刺進牛體,發出霍霍的聲音。沒有哪一種聲音不合乎音律:既合乎《桑林》舞曲的節拍,又合乎《經首》樂章的節奏。

文惠君說:「嘿,好哇!你的技術怎麼高明到這種地步呢?」

廚師丁放下屠刀,答道:「我所喜好的,是『道』,它比技術進一步了。我開始宰牛的時候,看到的無一不是整頭的牛;三年之後,就不曾再看到整頭的牛了;現在呢,我用精神去接觸牛,不再用眼睛看它,感官的知覺停止了,只憑精神在活動。順著牛體天然的結構,擊入大的縫隙,順著骨節間的空處進刀;依著牛體本來的組織進行解剖,脈絡相連、筋骨聚結的地方,都不曾用刀去碰過,何況那粗大的骨頭呢!好的廚師,每年換一把刀,因為他們用刀割肉;一般的廚師,每月換一把刀,因為他們用刀砍斷骨頭。現在,我的這把刀用了十九年啦,它宰的牛有幾千頭了,可是刀口像剛從磨石上磨出來一樣。因為那牛體的骨節有空隙,刀口卻薄得像沒有厚度,把沒有厚度似的刀口插入有空隙的骨節,寬寬綽綽的,它對於刀的運轉必然是大有餘地的了。因此,它用了十九年,刀口卻像剛剛從磨石上磨出來一樣。雖說是這樣,每當遇到筋骨交錯聚結的地方,我看到它難以處理,因此小心翼翼地警惕起來,目光因此集中到一點,動作因此放慢了,使刀非常輕,結果它霍地一聲剖開了,像泥土一樣散落在地上。我提著刀站起來,為此我環顧四周,為此我悠然自得,心滿意足,把刀擦拭乾凈收起來。」

文惠君說:「好哇!我聽了庖丁的這些話,從中獲得了保養身體的道理。」

創作背景

莊子生活在戰國中期,這是非常激烈的社會轉型時期,中國社會經歷了一次「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滄桑巨變,存在了數千年的氏族國家突然瓦解,神聖的傳統遭受空前的挑戰,戰爭和苦難使人們陷入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沮喪中。這些痛苦貶損了生命的價值,而也正是這些痛苦才使莊子去思考生命的意義,進而探尋如何養生。這個時代人民承受著身體與精神上的雙重痛苦,而對於統治者來說生活同樣難覓快樂。早在西周末期,王綱解紐,中國長久以來的大一統局面宣告結束,取而代之的便是禮壞樂崩、諸侯爭霸的春秋時代。然而這一時期已經是貴族統治的末世了,於是戰國時代成為從宗法制度的世卿世祿的貴族政體逐漸演變為以功績製為基礎的官僚制的政治結構時代。因此,從貴族社會向官僚社會的轉型成為戰國時代社會轉型的突出特點。與此同時,在社會領域各個層面也發生了全方位的變革。舊的世襲制度逐步發生蝕變,以下犯上成為必然。原來在權力位置序列中下一級的佔有者以不同方式擴大自己的實際權力和佔有領域,最後得以取代上一級佔有者的位置。特別是國君的權力位置,從原來的有序繼承逐漸變為無序繼承,繼承的實現往往聽憑於慾望與實力,而傾向於不受制度和規範的約束。新制度的建立以銳不可擋之勢蕩滌著千百年來束縛人們的傳統,昔日王侯將相可以一夜淪為人臣牧圉,因此,這個時代使統治階級也實實在在地體味到了人世的艱難和人生的痛苦。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莊子超越了其他先秦諸子為專制政治服務的狹小天地,以他獨特的視角去審視生命的價值,探尋生命存在的真諦,進而提出了養生的思想,於是有了這篇寓言。

整體賞析

《庖丁解牛》為莊子闡明「養生」的一則寓言。文章開始是一段惟妙惟肖的「解牛」描寫。作者以濃重的筆墨,文采斐然地表現出庖丁解牛時神情之悠閑,動作之和諧。全身手、肩、足、膝並用,觸、倚、踩、抵相互配合,一切都顯得那麼協調瀟洒。「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聲形逼真。牛的骨肉分離的聲音,砍牛骨的聲音,輕重有致,起伏相間,聲聲入耳。緊接著又用文惠君之嘆:「善哉!技蓋至此乎!」進一步點出庖丁解牛之「神」,這就為下文由敘轉入論做好鋪墊。

妙在庖丁的回答並不囿於「技」,而是將「技至此」的原因歸之於「道」。「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並由此講述了一番求於「道」而精於「技」的道理。此段論說,為全文精華所在。為了說明「道」如何高於「技」,文章先後用了兩種反差鮮明的對比:一為庖丁解牛之初與三年之後的對比,一為庖丁與普通廚工的對比。庖丁解牛之初,所看見的是渾然一牛;三年之後,就未嘗見全牛了,而是對牛生理上的天然結構、筋骨相連的間隙、骨節之間的竅穴皆了如指掌。普通廚工不了解牛的內在組織,盲目用刀砍骨頭;好的廚工雖可避開骨頭,卻免不了用刀去割筋肉,而庖丁則不然,他不是靠感官去感覺牛,而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憑內在精神去體驗牛體,順應自然,擇隙而進,劈開筋肉間隙,導向骨節空處,按照牛的自然結構進行。

順應自然,物我合一,本是道家的追求,庖丁以此為解牛之方,才使他由「技」進於「道」,達到爐火純青、技藝超群的地步。「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這十二字是對庖丁解牛效果的描繪,方法對頭,不僅牛解得快,刀子也不受損害。十九年來,解牛數千頭,竟未換過一把刀,刀刃還是鋒利如初。這當然是每月換一把刀的低級廚工所不可思議的。區別就在於他們求於「技」,而庖丁志於「道」。

在「技」與「道」的關係上。莊子學派認為「技」與「道」通。「道」高於「技」,「技」從屬於「道」;只有「技」合乎「道」,技藝才可以純精。「道」的本質在於自然無為,「技」的至善亦在於自然無為。只有「以天合天」(《莊子·達生》),以人的內在自然去合外在自然,才可達到「技」的最高境界。庖丁深味個中三昧,所以才能成為解牛中的佼佼者。反過來,「技」中又有「道」,從「技」中可以觀「道」。「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莊子·天地》)。文惠君正是通過庖丁之「技」,悟得養生之「道」。養生,其根本方法乃是順應自然。顯然,庖丁解牛,乃是莊子對養生之法的形象喻示。

不過莊子所說的「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客觀上又揭示了人在實踐中如何達於自由的問題。文中所說的「天理」、「固然」,若引申開來看,亦可理解為人們面臨的外界客觀事物。它雖然會給企望達於自由的人們帶來這種那種限制或妨礙,但睿智的人們又不是在它面前顯得束手無策,只要認識它,順應它,就能夠如庖丁那樣自由洒脫。對此,莊子曾作過一番極為精妙的分析:「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節」固然不可逾越,但畢竟有間隙,這就為人們「游刃」提供了天地,只要善於在這一天地里施展本領,是同樣可以自由自在的。「游刃」二字,活現出解牛者合於自然而又超於自然的神化境界。當然,對於「固然」的認識並非一勞永逸,即使庖丁那樣技藝高超者,每逢筋骨盤結處,總是謹慎從事,「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來不得半點麻痹大意,只有孜孜不倦地追求,毫不懈怠才是。

此則寓言立意在於闡明「養生」,實則還闡述了一個深刻的美學命題,即藝術創造是一種自由的創造。莊子認為「技」中有「藝」。庖丁解牛的動作,就頗具藝術的觀賞性。他的表演,猶如一場優美絕倫的音樂舞蹈,其舞步合於《桑林》舞曲,其韻律合於輝煌的《咸池》樂章。作為一種具有美的意味的創造活動,是令觀賞者心醉神迷的。而庖丁解牛後「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的神情,又使人們看到創造者在作品完成後內心滿足的喜悅。

莊子正是通過庖丁其言其藝,揭示美是一種自由的創造。這種美的創造必須實現合規律(「因其固然」)與合目的(「切中肯綮」)的統一,以達到自由自在(「遊刃有餘」)的境界。「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則是創作必備的心境,強調要排除一切感官紛擾,全神貫注,這與《莊子·達生》篇中梓慶削鐻時所說的「齋以靜心」,「忘吾有四枝形體」,是一致的。此種「心齋」、「坐忘」境界,與近現代西方美學注重的「靜觀」、「觀照」殊途而同歸,不過卻早於叔本華、尼采兩千一百多年。

莊子散文善於運用形象化說理的手段。這則寓言採用誇張、對比、映襯、描摹等多種手法,表現庖丁解牛技巧的純熟,神態的悠然,動作的優美,節奏的和諧,身心的瀟洒。具體說來,此文在寫作方面的主要特點是:

一、結構嚴密。全文分兩大部分,先講述故事(第一、二段),再點明寓意(第三段)。就故事說,又分兩層,即由寫「技」到說「道」。先描述庖丁解牛的高超技藝,再由庖丁闡述他的解牛之道。寫庖丁的技,先是直接描寫,再通過文惠君的讚歎加以小結,並轉入庖丁的談道。對道的闡述又分為三個方面:首先,從縱的方面介紹掌握道的三個階段,突出掌握道以後的特點;其次,從橫的方面將庖丁與良庖、族庖進行比較,以說明得道與否的異同;第三,說明成功地解決了難以處理的「族」的問題。這是從一般寫到特殊。這三個方面都緊緊扣住「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之「道」進行闡述。庖丁答文惠君的第一句話,將寫技與談道兩方面自然地聯繫起來。文惠君所說由庖丁之言獲得養生之道的話,又起到統攝全文、揭示主題的作用。全文圍繞解牛的事件,闡述一個「道」字,由具體到抽象,條分縷析,環環相扣,將道理說得曉暢透徹。

二、語言生動簡練。如寫庖丁解牛時手、肩、足、膝的動作,只用觸、倚、履、踦四字,便反映出各自的特色。用「嘻!善哉!技蓋至此乎?」這麼八個字(實詞、虛詞各半)三句話,就將文惠君看到庖丁高超的解牛技術而產生的驚異、讚歎與疑惑不解的思想感情真實地反映出來。「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幾句,將庖丁解決特殊困難時那種專心致志、小心謹慎而又充滿信心的內心活動、目光和動作特點,刻畫得淋漓盡致,又與後面寫庖丁因困難獲得解決而悠然自得的動作、神態形成鮮明對照。

名家點評

台灣科技大學原教授羅龍治《哲學的天籟——莊子》:莊子用牛身子的結構,比喻人世的錯綜複雜。不會操刀的人殺牛,硬砍硬割,就好像不懂道理的人,在世上橫衝直闖一樣,徒然地損耗形神。

貴州大學教授張耿光《莊子全譯》:以廚工分解牛體比喻人之養生,說明處世、生活都要「因其固然」「依乎天理」,而且要取其中虛「有間」,方能「遊刃有餘」,從而避開是非和矛盾的糾纏。

轉自:https://baike.baidu.com/item/%E5%BA%96%E4%B8%81%E8%A7%A3%E7%89%9B/15842930

作者: 張津東

群而不黨,和而不同,自由理性皆容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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