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

郁离子曰:“呜呼!吾今而后知以讦为直(用攻击别人的短处,揭发别人隐私来表达自己的直率)者之为天下后世害不少也!夫天之生人,不恒得尧舜禹汤文王以为之君,然后及其次焉,岂得已哉!如汉之高祖、唐之太宗,所谓间世之英,不易得也,皆传数百年。天下之生赖之以安,民物蕃昌,蛮夷向风,文物典章可观,其功不细,乃必搜其失而斥之以自夸大,使后世之人举以为词曰:‘若是者,亦足以受天命,一九有!’则不师其长而效其短,是岂非以讦为直者之流害哉?”

或曰:“史,直笔也,有其事则直书之,天下之公也,夫奚讦?”

郁离子曰:“是儒生之常言,而非孔子之训也。孔子作《春秋》,为贤者讳,故齐桓、晋文皆录其功,非私之也,以其功足以使人慕,录其功而不扬其罪,虑人之疑之,立教之道也。故《诗》、《书》皆孔子所删,其于商周之盛王,存其颂美而已矣。”

注解:

郁离子说:“唉,我如今知道以揭人短处为正义的做法给天下后世的危害可不少啊!上天生育人,不能总是得到像尧、舜、禹、汤、文王那样的人来做君王,而后来的君王比他们差一等了,难道就再得不到了吗?如汉代的高祖,唐代的太宗,这些所说的百年难遇的英才,不容易得到啊,这些王朝都相传了数百年。天下的生灵依赖他们而安身立命,社会繁荣昌盛,边远的民族闻风仰慕,礼乐、法令制度文物都大有可观,他们的功绩不小。但有人却一定要找出他们的过失,斥责他们并把他们的过失夸大,使后世列举出来做证词说:‘像这样的人也能够接受天命,统一并掌管整个中国吗?’于是人们就不学他们的长处,只效法他们的短处,这不正是以揭人短处为正义所造成的危害吗?”

或许有人要说:“历史应如实记载,有哪些事就如实地书写出来,这是出自天下的公心啊,怎么能说是揭短呢?”

郁离子说:“这是书生常说的话,而不是孔子的训教。孔子作《春秋》替圣贤讳饰,所以对齐桓公、晋文公全是记录他们的功德,这并非孔子有私心,而是因为他们的功德足以使人敬慕,只记录他们的功德而不宣扬他们的罪过,是怕人因他们的过失而怀疑他们的功德,这是立教的宗旨。所以《诗》、《书》都被孔子所删改,其中对商、周的盛世君王,只不过是保存了颂扬美德的言辞罢了。”

抟沙

郁离子曰:“民犹沙也,有天下者(希望、祈使)(把东西捏聚成团)而聚之耳。尧、舜之民,犹以漆抟沙,无时而解。故尧崩,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旧指皇帝死后停乐举哀),非威驱而令肃之也。三代之民,犹以胶抟沙,虽有时而融,不释然(消融貌;瓦解貌)离也。故以子孙传数百年,必有无道之君而后衰,又继而得贤焉则复兴。必有大无道如桀与纣,而又有贤圣诸侯如商汤、周武王者间之而后亡。其无道未如桀、纣者不亡;无道如桀、纣,而无贤圣诸侯适丁(适逢,恰遇)其时而间之者亦不亡。霸世之民,犹以水抟沙,其合也若不可开。犹水之冰然,一旦消释,则涣然离矣。其下者以力聚之,犹以手抟沙,拳则合,放则散。不求其聚之之道,而以责于民曰:‘是顽而好叛。’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

注解:

郁离子说:“百姓就像散沙一样,占有天下的人希望能把他们抟弄并聚拢在一起而已。尧舜时的百姓,就像是用漆抟起来的沙子一样,没有分开的时候。所以尧死后,百姓如同丧失父母一样哀痛,三年中,全国停止一切音乐活动,这并不是用权势强迫他们如此肃穆的啊。夏、商、周三代的老百姓,就像用胶抟起来的沙子一样,虽然有时会因为胶的融化而散开,但百姓并不会瓦解离散。所以子孙传了数百年,必定有无道的君王出现而最后衰亡,又接着得到贤明的君王就又复兴起来了。必定有十分无道的君王如桀、纣出现,而又有贤圣诸侯如商汤、周武王出现,间隔一段时间又最后衰亡。那些无道的君王像桀、纣那样没有不衰亡;无道的君王如同桀、纣,并且没有贤圣诸侯恰逢其时而间隔出现的,也没有不衰亡的。武力统治下的百姓,就像用水抟起来的沙子一样,其合在一起好像不可分开,犹如水凝成冰的样子,一旦消释,就涣散分离了。最后一次等的君王用暴力聚拢百姓,就像用手抟沙子一样,攥紧拳就合在一起,放开手就散了。(君王)不寻求聚拢他们的方法,却反而指责百姓说:‘是百姓性情顽劣容易叛离。’唉,那是多么不善于动脑思考啊!”